瑞錦莊自有織坊染坊，而且比起綺羅坊的小染坊要打得多，大到織染坊本身就形成了一個小鎮，鎮子中心就是姜家的織染坊，而織工染工就居住在周圍。盡管織染坊是為瑞錦莊做布料的，但名字卻絲毫沒有沾上瑞錦莊的貴氣，只是因為染出來的布料以大紅為多，所以外面的人便叫這裏紅綢鎮，久而久之，連界碑上都這樣寫了。

馬車駛入鎮子，通行無阻，因為街道上一個人影也看不到。鎮子十分安靜，車輪的轂轂聲好像能響徹整個小鎮。靜默中只有涼颼颼的風吹入車窗，帶來染料獨有的刺鼻的味道。

姜綺羅掀開車簾，看到煙塵飛揚的黃土路，兩邊是鱗次櫛比的院子和小瓦屋，樣子大同小異，想來就是工人們的住處。此刻屋子大多沒有人，只有幾個婦人聽到聲音探出頭來看一眼，偶爾還有好奇的孩子跑到院子裏來瞧，但很快就被家裏的女人喝罵回家。

紅綢鎮有些冷清啊……姜綺羅不禁皺皺眉。

姜綺羅在一座牌樓前下了車，牌樓並不花哨，用白石搭成，上寫著“福澤綿長”，看落款是姜小姐的爺爺。姜綺羅可以理解，姜老太爺是把這座織染坊當做了子子孫孫安穩富裕的保障，只要織染坊一天還在，他的兒孫就不至於淪落。

但是這座織染坊，現在是空的。

姜綺羅從牌樓下走過，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場地，有將近百座泥土壘成的爐竈，沿著木籬笆碼放著一排排陶缸和木柴，這些都是用來煮制染料的。在更遠的陰涼開闊地立著十幾排高高的竹架子，不用問那裏是晾曬布料的地方，同時晾曬百匹布料也不在話下。

可以想象當這座染坊工力全開的時候是什麽景象，這裏一定人聲鼎沸，水汽騰騰，紅橙藍綠各色的染料被倒入缸中，散發出怪異的味道。隨著染工抱怨罵娘的聲音，一塊塊素白的布料被投進去，又有彩布被撈出來。染坊裏的工人喊著罵著叫嚷著，遠處的竹架上飄擺著五光十色的布料……

這不是姜綺羅的想象，是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姜小姐的記憶。這段記憶很模糊，大約年代久遠，大概是在她很小的時候經歷的。

“你們是什麽人？”隔著木籬笆有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問道。

姜綺羅和阿金走過去，對老人行禮，說道：“我是這染坊的主人。”

老人很詫異，花白的眉毛挑得老高：“這染坊現在還有主人？姜老爺不是被關起來了嗎？姜家少爺也跑了。這染坊哪裏還有主人？”他說著，不知是嘲諷還是感慨地哼了一聲。

“我是姜綺羅。”

老人聽了她的話，滿布皺紋的眼皮擡了擡，目光卻很迷茫，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：“綺羅？哦，你是老太爺的孫女啊……”

聽到他開口提的是老太爺而不是姜老爺，而且沒有什麽奉承之態，姜綺羅便知道他資歷頗深，“看起來您是這兒的老染工了。”

“是啊，你爺爺剛剛在京城落腳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。我家原本是養蠶繅絲的，老太爺要做絲綢，需要人手，我算是頭幾個跟著他打拼的。”

姜綺羅又對著他一福：“原來是位老前輩，失敬了。請問如何稱呼？”

老人揮揮手：“什麽老前輩？不過是把等死的老骨頭。我姓郭，他們都喊我郭老頭，你也這樣喊就得了。”

盡管這樣說，姜綺羅還是要尊敬他，於是喊他“郭老”。“郭老，染坊為何空了？鎮上怎麽也不見人？”

郭老瞥了她一眼：“他們不走，難道還要在這兒等著餓死嗎？一個月前，朝廷派兵來搜了一回，把倉房裏的布都搬走了，還告訴我們京城那邊姜家出了事，姜老爺下獄，瑞錦莊關門。我們聽了這消息自然是不信，不過從那之後一個月的時間裏都不見姜家來人，他們還能怎樣？自然是自謀出路了。”他看著姜綺羅，雖然沒有明說，但是責備之意都在眼中：你們當時做什麽去了？你現在來又有什麽用？

姜家被查抄時，姜綺羅並不知情，她在準備皇後娘娘的召見。等她知道時，偏生又遇到了娘娘賜婚的麻煩，在宮裏拘禁了兩天。出來後她第一時間去了姜家，但是獄中的哥哥和姜老爺占據了她全部心思，她根本沒有想到還有姜家雇傭的織染工這樣一群人，何況她當時根本沒有接手姜家的意思。

不過這些話說給郭老也沒有用，姜家終究還是讓他和工人們失望了。

姜綺羅能說的只有一句：“對不住，我來晚了。”

郭老搖著頭嘆氣：“可不是？你來得太晚了。”

阿金想說點什麽，但是姜綺羅伸手示意她不必，她只能輕輕地哼了一聲。她知道這整件事都怪不到姜綺羅，偏偏這委屈沒處解釋。

董承說了往姜綺羅身上安罪名還可以辯駁可以吵架甚至動手，但是姜家自己的工人把罪責推到姜綺羅身上，還有什麽可說的呢？

接過姜家的權柄就意味著也要把姜家過去所犯的錯誤一起接過，哪怕她根本不曾參與。

“郭老為何不走？”

“我已經這麽老了，走又能走到哪裏去？難道還有哪家布莊要我這半截入土的老家夥？”他橘皮一般的臉抽動了一下，像是在冷笑。“再說，我跟著你爺爺建起這個鎮，鎮上還有人，我就不能走。”

有始有終，這是一種忠誠，但也是一種絕望，因為他已經確信，這座鎮子很快會消失，所以像是一艘沈船的船長一樣與船一起沈默。

紅綢鎮很寂靜，鎮上的炊煙都飄得很無力，仿佛隨時都會被掐滅。

“既然工人們的家還在這裏，就說明他們晚上還是要回來的吧？”姜綺羅問道。

郭老的眼睛裏光芒閃了閃，問道：“你想幹什麽？”

姜綺羅讓阿金去找凳子，說道：“當然是等他們，然後問問他們，該上工的日子他們都跑哪兒去了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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